【王杰希生贺】戏法儿
昨天发完不久就被关小黑屋了,重发一下(。
戏法儿
夕阳西下,暮意渐深,云色也在一点点黯淡下来。这个时辰的北平是不会安静的,人力车破旧的轱辘吱嘎嘎响进车厂,伴随着车夫夹带咳嗽的喘息;磨剪子镪菜刀的吆喝一路传进最偏僻的巷子里,传进每个热浪滚滚炉间灶台,消散在老人们清汤寡水的碗里钵里。王杰希迈进四合院,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嘈杂忽然安静了,大人孩子的目光也都冷冷地投过来。他没理会,兀自拎着两包药走进了一间角落的小屋,那屋里原本在床上躺着的少年便也挣扎着要起来迎他。
“别动。”王杰希把药包放下,“伤得重吗?”
“没事。”少年说。
“我去请个郎中。”王杰希说着要起身,袖口却被人轻轻拽住,“英杰?”
“先生不要出去,危险。”高英杰摇摇头看他。
王杰希,杂耍艺人,家住北平西南角的一个小四合院。他常年在一个街口卖艺变戏法儿,变着变着也就闯出了些名堂,不时就会收到些达官贵人请他上门表演的帖子,帖子上往往写着“望王先生不吝光临。王师傅这是要去哪家啊?街坊们这样招呼他。王杰希本人也不挑,有人请他他就去,没人请他他就照旧在街口卖他的艺。
王杰希原先人缘不错,在他答应去山田将军的寿宴上表演之前。
山田将军是率军侵占北平城的总指挥。
北平城外还埋着几千具年轻的中国人的尸骨。
小小的四合院最先炸开了锅。“那个一心讨好日本鬼子的混蛋!”人们敢怒也敢言。一开始仅限于窃窃私语。到后来这私语渐渐演变成了满城风雨:这世道汉奸太多了,变戏法的那个王杰希就是一个,大家如是说。于是王杰希卖艺的街口变得一派古怪的冷清,没有人再去看他变戏法,倒有几个卖菜的小贩把没卖完的鸡蛋朝他砸过去。还有一个拉二胡的老头跑到他摊子前坐下,闭着眼扯着哭腔拉上几首《吊孝》。
“拉得好。”王杰希心平气和,还在人跟前放了一吊钱,“老先生是爱国的人。”
“我呸!”老头气得跳脚。
山田的寿辰一天天逼近,耳边的诅咒谩骂也一天天增多。但王杰希像是铁了心要把这汉奸的帽子戴稳了。四合院的男女老少见他拿出了上门演出专用的一身行头,和那个装着各种戏法物件的旧皮箱。
王杰希望着那个皮箱出神。
“吃饭了先生。”一个青年从外面推门而入,“英杰能下床吗,要不我给你端过来?”
“不用不用,我可以。”高英杰把自己撑起来,“谢谢小别哥。”
刘小别,高英杰,王杰希的两个徒弟。说是徒弟其实不太确切,他们俩本来只是对他的戏法儿痴迷,天天围着他看得如痴如醉。刘小别在附近一个客栈的跑堂,高英杰则是个药铺的伙计。
那天的北平忽如其来地下了场暴雨,围着的观众一哄而散。只有刘小别一个箭步冲上来,三下两下就帮王杰希把台子上的物件塞进了箱子。还有高英杰,明明已经飞快地跑了个没影儿,转眼又举着个东西飞快地朝他奔过来:“先生,伞。”
“有伞你自己干嘛淋着!”王杰希打开伞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打了伞就跑不快了!”刘小别振振地解释。
高英杰在旁点头。
“真是……”王杰希把二人往伞下拢了拢,“走吧,我家近,换身干衣服。”
这就算是拜师了?刘小别和高英杰摇摇头又点点头,可能吧。
他们好像也没行过拜师礼。但总之从那以后,王杰希有空就会教他们些小戏法小窍门,还时不时会叫他们来家里吃饭。按理说这一行的门规应该很严,毕竟戏法这东西说穿了就不灵光了。但在王杰希这儿,没这回事。
“天知道这个王师傅脑子里想的什么,他就不怕这两个小崽子抢了他的饭碗?”旁人这样议论过。有几次不小心被正主听见,弄得两人好一通忿忿不平。
“怎么可能!”刘小别指着心口发誓。
“不会的。”高英杰小声在旁边附和。
“管这些闲话有意思吗?”王杰希用指节扣了扣桌面,“专心点,不专心是学不会我这套本事的。”
于是两人不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在他这里一学就是近一年。
唔,日子过得真快……
王杰希给高英杰夹了两筷切得很细的肉丝。菜是他中午做了三个人剩下的,刘小别端去热了热。高英杰以一种比较艰难的姿态小口吞咽着米饭——他的嘴角被打伤了。有个地痞曾经在几天前找过王杰希的麻烦,却反被王杰希制服住,结果他居然又举着棍棒找了高英杰,这个看上去文弱羞怯的药店伙计果然更好欺负一些。
王杰希倒了两杯酒,给刘小别递过去一杯,又在高英杰面前倒了杯温水。身上有伤的人不宜沾酒。
“先生?”高英杰疑惑地望着他。
“你们信我吗?”王杰希说。
“当然!”两人异口同声。
“好。”王杰希端起酒一饮而尽,“山田生日的演出,我需要你们帮忙。”
……
“什么?这样不行吧先生!”
……
“可是,先生!”
……
“真的吗……好吧,我们要怎么做?”
天彻底黑了。
王杰希点了一盏油灯,独自走进了逼仄闷热的杂物房,拎着那个旧皮箱。小小的四合院还是很热闹。赵家的娃被爷爷打了屁股,刘家的女人哭骂着怨晚归的男人。
王杰希眯着眼摩挲着那箱子:“我能行吗?”
“能啊。”一个声音说。
事实上并没有人在说话,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但王杰希的嘴角却渐渐勾了起来,最终绽出一个释然而决然的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杰希。”
“跟着我可是很苦哇,居无定所餐风饮露的。你真的要学?”
“嗯,想学,请先生收我。”
“行啊,先吃饭。”
林杰把早饭一个劲儿往他面前推,王杰希就近拿了一份豆腐脑呼噜呼噜地喝了半碗。喝着喝着,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先生,你能把这豆腐脑变没了吗?”
“啊?”林杰一怔,“不能啊……这我不会。”
“那你能把油条变没了吗?”王杰希锲而不舍。
“当然不能啊,我只能变我自己那些东西,不然怎么做手脚。”林杰哈哈一笑,随即又严肃道,“不过,我不可以,说不定你以后可以。”
喝着豆腐脑的王杰希点点头,从那以后便开始极其用功地学本事。他的天分本来就高,手又快,没一两年就把林杰的本事学了个遍。等到林杰感慨“我已经教无可教”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个少年除了他教的东西外,还自己鼓捣出了不少奇妙的戏法,有一部分看得他都摸不着门道。
“行啊,后生可畏!”林杰连连称奇,“等我再挣点钱给你单独置办一套行头,你就可以自己去闯了。”
“啊?”王杰希很意外,“这样行吗?”言外之意是这不符合行里的规矩。
林杰却以为他在怀疑他自己的能力:“行啊,你现在比我强多了,要不是我还要混饭吃我就把我这套物什送你了。”
林杰,林先生。变戏法的林先生。
王杰希摸了摸旧皮箱的侧面,上面有个拇指盖大的疤痕,那是后来用别的料补的。
林杰还是没能给他置办出一套行头。在不久后一次逃难的路上,他回身去扶一个摔倒了的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被流弹打中了胸口。王杰希架他着跑到一间破庙里暂歇,他却终于因为伤势过重,再没能起来。
“归你了。”林杰最后指了指皮箱。
“林先生,我……”王杰希含着泪。
“别哭。”林杰反倒笑了,“你很棒,你可以的。”
……
王杰希手一松,灯油淌到手上了,太烫。杂物间里变得漆黑一片,他凭着印象摸索着拾起灯座,却没马上出去,而是继续静静地在那闷热的屋子里站了一会儿。旁边是那个破旧的皮箱。
“我想和这个山田将军开个玩笑。林先生,你觉得我可以吗?”
山田将军的生日终于到了。
这天的天气实在好得出奇。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就剩个日头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仿佛要把“光明”俩字直接刻到每个人的脑门上。王杰希早早地换上了行头,刘小别和高英杰也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虽然两人都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
“先生。”高英杰犹豫地开口。
“先生啊。”刘小别也开口。
“不想去了?”王杰希说,“这事儿冒险,我不强迫你们。现在就可以退出。”
“不,不。”高英杰一个劲儿摇头,“我们是想说……”但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有些话,说出来显得太沉重。
“事成之后我请你们吃饭。”王杰希掸了掸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见高英杰仍是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正思索着该再说些什么,就听刘小别在旁边接了茬:“那先生你得请我们下馆子,你做的菜实在是……咳,咳咳咳。”
王杰希的嘴角抽了抽:“哦。”
寿宴的规格颇为盛大,宾客不少,日、中、美三国的都有。王杰希递了名帖,迎客的那位顿时朝他做了个揖:“魔术师先生,请进请进。”魔术师是西洋人的叫法,后来东洋人学了拿去用,现在中国人也学了拿来用。
“谢谢,这是我的两个助手,请让他们也进去。”王杰希学着对方的腔调说。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宾客落座,山田出来致了一翻词,众人鼓掌,举酒开宴……
“准备好。”王杰希嘱咐身后的两位,“别紧张。”
两人耷拉着嘴角点头。
“别这样,高兴点。”王杰希说,“英杰上吧。”
“是,先生。”高英杰挤出一个笑。
高英杰表演了一个很常见的魔术,没什么特别,但完成得很出彩,也博得了不少掌声。后一个出场的刘小别则让所有人都吊了一口气:他要了一锅沸水,掏了一把硬币洒进去再伸手去捡。众人摒气凝神地伸着脖子看,却见锅里的硬币一个个地减少,刘小别的手中却依旧空空如也。
“好快的手。”山田通过翻译给出了夸奖,“很好的魔术。”
“更好的在后面。”刘小别说着退了场。台子后的人影晃了晃,眨眼间在台上的人便成了王杰希。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变些什么。”王杰希指了指一位宾客面前的酒杯,“就变这个试试吧。”
于是那个普通的玻璃杯被递到了王杰希手上。王杰希接过来,随手扯了一块手帕盖上去,过了两三秒才把手帕拿开——
酒杯还在那里。
王杰希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一样的流程,一样的结果,酒杯还在。
台下宾客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王杰希第三次重复了他的动作。
“喂,你怎么回事?”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倒腾来倒腾去什么也没有啊,你会变吗?”
“不会。”王杰希坦然道。
山田将军变了脸色。
“这酒杯是寻常物件,我变不了。”王杰希继续说,“需要点贵重的东西,越贵重,我能变得越远。”
台下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片刻之后,一个富商模样的人摘下戒指递过去。
“这个大概可以。”王杰希把手帕盖上去。这次连几秒钟都没有,也就片刻的工夫就揭开了帕子,帕子底下一片空空如也。
“戒指在酒楼门口的第三棵树下。”王杰希说。
“谁去取一下?”刘小别趴在窗口往下看。
山田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翻译,派了手下几个兵下去找。结果这一找还真就找到了,戒指就躺在挨着地面的树洞旁边。那富商瞪着眼睛看那枚捡回来的戒指一脸的惊讶:“是我的!”
台下一片叫好声,山田将军也在微微颔首,这种就地取材即兴演出谁也没见过。不消王杰希再问,另一个客人就从随身的包里递过去一个小盒子:“这个很贵重,能变多远?”
“宝石啊。”王杰希盖上手帕,“在对面车厂的库房前。”
翻译把话传达到位,刚才的几个兵立刻朝对面的车厂赶去。但他们这次去了许久,回来时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没找到。
宝石的主人腾地站起来。
“别急,它没见过你们,不敢出来。”王杰希说,“小别,你去找。”
刘小别依言而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拿着沾了泥的小盒子回来:“喏。”
一屋子人难以置信。
“越贵重,越难找。谁还想试试?”王杰希话音未落就见又一个人站了起来。今天到场的都是所谓的名流,谁身上都带着点值钱的东西,而且谁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值钱的东西。王杰希接过来依葫芦画瓢,那几个兵照例找不到他说的东西,他就照刚才那样叫刘小别去找,但这次刘小别也两手空空地回来:“先生,我找不到。”
气氛又一次凝重了起来。
“你都找不到了,看来这物件不一般。”王杰希笑道,“英杰,跟他一起去。”
大堂的安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高英杰和刘小别一头一脸汗地回来,把那东西物归原主。
“很精彩的魔术。”山田将军说,“很好的魔术师。”
“将军夸奖了。”王杰希说,“我还没挑战最精彩的,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给我这次机会。”他指了指山田腰间的武士刀。
山田豪迈地一笑,解下刀示意警卫递过去。
王杰希把军刀放到台子上。
这东西比刚才变的几个物件都大得多了,光靠帕子是遮不住的。王杰希找了一块长长的绸布,又旧皮箱垫在军刀下面,表演正式开始。只见他左右摆弄了一下那块绸布,忽然猛地把它掀起来,军刀也不见了。
“你们两个去找。”王杰希对高英杰和刘小别说,“这个太贵重了,在城外。拿上箱子装回来。”
高英杰接过箱子:“先生……”
“去吧。”王杰希说,“马车在外面,快去快回。”
于是两人转身去了,没人跟着他们,甚至过了许久都没人去找,反正那两个魔术师的学生迟早都能把东西找回来的。王杰希还在台上变着一个又一个幻术似的戏法儿,引得席间的观众一阵阵叫好。
然而,高英杰和刘小别一直没有回来。
两天以后的北平城,比以前更加热闹。山田将军死了,吞枪自杀,据说是因为御赐的武士刀被人轻易骗走,无言再面对天皇。
骗走它的正是那个变戏法的王师傅。
王杰希可能是遇害了,大伙儿说。敢在老虎面前络胡须,肯定要付出些不得了的代价。于是有些老人开始唉声叹气,不值啊,为一把刀丢了一条命。但也有人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王杰希早就算准了山田会为这把刀自杀,这才借着它做文章,目的是兵不血刃。这家伙不是普通人,是半仙,你看他平时变的那些戏法儿!
所以他肯定还活着。
但王杰希不是半仙,高英杰和刘小别很清楚这一点。
刚刚下过雨,乡间的小路很是泥泞,马车在水坑里上下颠簸,却还执拗地要往更偏僻的地方走。
车上有两个人。刘小别在前面挥着鞭子驾车,高英杰坐在后面抱着一个箱子。
“差不多了,就这儿吧。”刘小别勒住马。
“哦,好。”高英杰小心地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是一把武士刀。他捧着刀下车,车停在悬崖边上。
“扔了吧。”刘小别望向深不可测的谷底。
“唔。”高英杰眼圈有些泛红,“要不还是等先生来了再处置……”
刘小别顿了顿:“这就是先生之前的吩咐,你忘了么。”
高英杰低头不语。良久又开口,声音已有些哽咽:“你说,我们为什么要答应跟先生变这个戏法儿?”
刘小别揉了揉眼睛:“可能我们真的以为,先生什么都能变吧。”
高英杰一步步走向悬崖。他走得一步一顿,仿佛那武士刀在他手中变得无比沉重,那把嗜血的刀,凶残的刀,夺去过多少同胞头颅的刀;那把由他最敬爱的人的性命换来的刀……
“扔下去就行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高英杰和刘小别同时回头:
“……先生?!”
“嗯?”王杰希点点头,“这两天我不在,没碰上什么麻烦吧?”
王杰希看上去着实有些风尘仆仆的,头发乱蓬蓬的,下巴上也有短短的胡茬冒出来。他是骑马来的,身后牵了一匹跟他同样风尘仆仆的老马。
高英杰和刘小别忽然就哭了。都是平时没怎么掉眼泪的人,此时却全哭得惊天动地,两个瘦削的肩膀随着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地抽动,活像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哭诉的孩子。
“他们说你被打死了。”刘小别抹一把眼泪。
“我们还以为……再也……”高英杰上气不接下气。
“好了好了。”王杰希揉了揉两颗和他一样乱糟糟的脑袋,“我不是说吗,我会来找你们的。”
北平城还是老样子。
山田的死让人扬眉吐气,王杰希惯常卖艺的摊口已经变了模样,自然也不再有人去捧他的场。好在他那顶汉奸的帽子终于被摘掉。这回大家不喊他王师傅了,都改口叫王先生,还有人叫他王大侠的。当然,称王先生的人还是多一些。
他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口各种各样的传说中。
“诶你听说没有,王先生没死!”
“真的?他该不会真是神仙吧?”
“我怎么知道。前两天我碰到他那两个跟班的小鬼了,他们只说,他是魔术师。”
评论(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