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壳翻车鱼

心态要稳,姿态要sao

【林方】夜来风雨声

旧文一篇。



一个贼悄无声息地潜入呼啸山庄。是夜,建康骤雨。

那贼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有“鬼盗”之称的方锐。传说此人惯于昼伏夜出,行踪飘忽有如鬼魅,入人庭院仿佛探囊取物。但这呼啸山庄也不是什么等闲的所在,庄内机关遍布,家丁们打起架来也都是一把好手,被誉为“天下第一庄”。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人能从这儿盗走过什么东西。

方锐趴在屋檐上抹了把脸,暗骂自己为何要选择在这种鬼天气出来捞活。那雨原本还只是零星几点,待他做足了准备潜入山庄后才忽然转为瓢泼,实在令人——尤其是令贼,措手不及。然而围墙已经翻过,有道是贼不走空,进去了就断无空手回去之理。

他的目标是一颗夜明珠,常年收藏在山庄的地下密库里,钥匙由庄主林敬言亲自保管。

 

(一)

湿漉漉的屋顶走起来真是滑,这是方锐飞檐走壁之际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他本想跳下去直接走下面的小路,只是今夜这呼啸山庄里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到处都有人举着火把进进出出,他在下面实在很难鱼目混珠。但在这倾盆大雨中走屋顶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天上还时不时响起几声炸雷,要是直接把他劈这儿就太不划算了。

不行,还是要先下去。

方锐耐心地四处仔细打量着,总算在混乱中寻到了一个比较清净的所在——位于山庄西南角的一个小小的耳房。从这里摸过去,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继还能跑路。在屋顶上的行动十分通畅,方锐施展轻功,只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耳室的附近。或许是太过于顺利了,他甚至留意到他起身时来自屋檐下的一瞥。

但他落到地面的时候却着实吓了一跳——肩膀忽然被人用石子儿砸了一下。这一下力度不重,不像是要揍他,倒像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方锐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棵梧桐旁站着一个人,也和他一样穿着夜行衣,被淋淋漓漓的雨水浇得浑身湿透。那人看他回头,马上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得,今晚这么巧,还有个同行?

方锐并不打算照那人的指示做。本来嘛,大家都是贼,凭身手各取所需就好了,偷东西前先打一架那是傻瓜才会干的事儿。方锐矮下身子准备穿过面前的那块空地,不料后背又被石子儿弹了一下。这次的力道比上次大些,那人还是执着地朝他招手要他过去。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方锐有些忿忿地想。

下一秒他就见到一只乌鸦从树上往空地飞去,刚刚飞到中间,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乌鸦一声哀鸣,但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机弩放箭的声响,可怜那黑鸟转瞬间就被射成了筛子。方锐只觉得背后一寒,心说这呼啸山庄的机关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树下那人要一个劲儿暗示他别出去。

仿佛是因为听到这边的动静,不远处的两队家丁正举着火把赶来。他们彼此并不说话,只留佩刀与铁环的撞击声和靴子踩到水坑的咯吱声越来越近地响作一片,听上去颇为瘆人。

方锐当机立断地转身跑到树下:“兄弟,刚才多谢了。”那人望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忽然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最终只说:“跟我来。”

方锐这次十分听话。看刚才那人的举动明显是不想害人,对这一块也比自己熟得多,索性就跟着他去。但他这一跟不要紧,越走却越是心惊几乎每一条小道都布了机关,大路上又全是家丁把守。方锐一路跑,只觉得到处除了机弩划破空气的风声就是人声,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作案的地方。正胡思乱想着,前面的人忽然不在外面跑了,一闪身为就躲进了一个假山里中空的部分。

“还敢跟么?”那人说。

“敢啊。”方锐想都不想。那人闻言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在地上摆弄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一个暗门。那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方锐紧随其后。

啪!那人摔到一堆稻草上。

啪叽,方锐摔在那人身上。

“咳咳咳。”那人直咳嗽,“你、你先起来……”

于是方锐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开口想缓和一下尴尬:“不好意思啊兄弟。我叫方锐,你叫什么?”

“方锐?”那人一愣,随即嘴角往上扬了一个弧度,“鬼盗啊,跑来呼啸山庄想拿什么?”

“什么值钱就拿什么呗。听说这儿有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我想拿它。”方锐信口说道。

对面那人却敛了笑容:“这夜明珠并不那么值钱,只是因为关系到天下苍生才倍受重视,我劝你还是拿别的吧。”

“天下苍生?”方锐顿时觉得眼前这人好奇怪,不就是个贼嘛,说起话来还那么大义凛然。他打量了对方几眼,年龄大概比他大几岁,身形不算高大,神情也不凶残,即使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是很斯文的。这样一个人,确实不像一个贼。

“你是谁啊,叫什么?”方锐好奇地问。

“我啊。”对方说,“我叫林敬言。”

哦,林敬言,方锐点点头。

等等,不对……

林敬言不就是呼啸的庄主吗!

方锐立刻左脚拌右脚来了个平地摔。搞什么,偷东西都偷到户主跟前了,他居然还好不自知地搁这儿和人扯淡聊天?

“你你你!”方锐无比震惊,一时间不知道是先说话好还是先从地上爬起来好,整个人还维持着一种扭曲而诡异的姿势。弄得林敬言一方面不厚道地想笑,另一方面又很厚道地想憋住,最终还是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小盗贼啊,真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敬言最终伸手拉了他一把,“出去再说。”

嗯,出去再说……

方锐已经基本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林敬言的武功那是在江湖上闻名的,而他虽然也是江湖闻名,但那些都是关于如何偷东西的传闻。在这狭小的地下密道中和人近身搏斗,方锐心里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继续跟着人走。

林敬言对这个密道显然很熟悉,一路上疾行阔步畅通无阻。他只在一间相对宽敞些的土房子停留了片刻,把手伸进一个简陋的土坑里探了两下,却拿出来一个幽光闪闪的珠子——那颗夜明珠。

“难怪你叫我不要拿,原来是自己想要。”方锐打算揶揄几句,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味儿。这林敬言自己就是呼啸山庄的庄主,要拿个夜明珠何必这么费事儿,还要去偷?他这边琢磨着,林敬言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等他再问就开口道:“山庄出事儿了,我必须带着这颗东西逃出去。”

“逃?”方锐这下十分惊讶,“谁能逼得堂堂呼啸山庄的庄主都要出逃?”

林敬言把珠子收起来,转身背对着他叹了口气:“朝廷。”

 

(二)

林敬言和方锐在密道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出去的时候却仍然遭到了伏击。那些人大多都是冲林敬言来的,方锐只感到手里忽然多了个东西,人就被一股忽然的力量推了出去。低头一看,是夜明珠。

“你先走!”林敬言说。

“什么?”方锐有点恼火,“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贼没错,但贼怎么了,贼就没有尊严了?贼就不知道投桃应当报李了?林敬言刚刚救过他,他又怎能拿了别人拼命守护的东西独自逃走呢?于是他把那颗石头往怀里一揣,抢了把短剑就朝里面杀回去。

林敬言心中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家丁的本事他心里有数,能纠缠一会儿,却决计拦不住他。把夜明珠扔给方锐也只是图个保险。结果这位爷倒好,自己的功夫不怎么样还要揣着石头跑回来,简直就是有负鬼盗的盛名。

“啊呀!”方锐一下没挡住,腹部已经被人扎了一刀。他往后趔趄两步,眼看着对面明晃晃的刀尖就要捅进自己的眉心,又忽然停在半空猛地掉下去。

“随我来。”林敬言挡在他前面说,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他原本不想下这样的狠手,只是看如今的架势,已是非鱼死网破不可了。

林敬言左手拖了方锐,右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凛凛的剑气便在剑刃上凝作一束寒光。方锐只感到肚子上那道口子疼得要命,刀和剑的利刃还在不时地落在身上,旁边那群凶神恶煞的人便忽然被一股气劲推到了几尺开外。

“走!”林敬言一声吼,拖着方锐就往人群被冲散的地方跑。他感到身后的人没准备好,但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哪怕抱着方锐也得跑。好在往前跑出去十几步方锐的步伐就调整了过来,马上就不再需要借他的力了。

“往左。”方锐超过他半步,“这段路我熟,跟我来。”

“跟你?”林敬言一想也对。这方锐武艺平平,轻功却高得吓人,能这么多次出入豪宅大院不被逮住,逃跑的本事必然是十分了得。

两人足足跑出去十里多路,直到出城进了村子,方锐才在一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风宝客栈”前停下来:“安全了。”

“这里……”林敬言往里面瞅了瞅,回头时却发现方锐不见了,再往地下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方锐?方锐!你怎么回事?”

方锐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狠狠咬着牙却止不住地浑身打颤,身下的雨水被血染得一片殷红。林敬言这才想起来,这人好像之前在庄外就被捅了一刀,居然一直强撑着和他跑到现在。

这下真是把他抱进去的,林敬言想,好歹先要到了仅剩的最后一间房把人安顿下来。正要出门去找郎中,瘫在床上就剩半条命的方锐却叫住了他:“老林,不能出去……”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找郎中回来。”林敬言说。

“找个屁,这穷乡僻壤大半夜的哪有郎中。”方锐有气无力地说,“用……用土方法。”

方锐说的土方法确实土得可以。买两坛劲儿大的老烧酒,含在嘴里往伤口上喷就行。林敬言帮方锐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清理了伤口,又到楼下拿了酒,却愣是看着人血淋淋的一道口子半天不敢动。

“你干嘛呢?”方锐等了许久没见有动静。

“来了,你忍着点。”林敬言狠了狠心。

“等等!”方锐却又忽然叫住他,“酒先给我喝点。”两口烈酒灌下去,空空的胃里灼烧得厉害,但伤口的疼痛却渐渐麻木下来。方锐随手扯了块布塞进嘴里,只觉得脑袋开始发沉。

但这点昏沉立刻被伤处的一阵剧痛驱散殆尽。方锐下意识地想翻滚,肩膀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按住:“忍住,马上就好。”

靠,林敬言,老子刚才准备了这么久你不开始,现在刚放松一点你就毫无征兆地来了!方锐痛得直想撞墙。

林敬言却没时间揣摩他此刻的心思。方锐的伤说深不算深,说浅也绝对不浅,这么两口酒直接喷下去肯定要疼死了。他一边拼力摁着身下不断扭动的人,一边想尽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了好了,再忍一下,很快就好。话说你对这村子熟吗,明天我还是正经请个大夫过来……”

方锐足足挣扎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再无动静,看上去不是不疼了而是疼晕了。林敬言给人包扎完也是一脑门子汗,精神一松才觉出累,又发现自己此时的姿势实在有些诡异——差不多整个人蹲在床上,上半身重心全用来压着方锐,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股子酒气。

这家伙挺瘦啊,林敬言想。原本隔着衣服看不出来,现在腹部搭着松松垮垮的纱布,反倒更显得身上没几两肉。嘴唇白得厉害,人也还会不时地打个冷战,看来刚才一路狂奔流了不少血。

林敬言就这样呆看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回过神,忙收回目光下床去,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流氓。他身上也有一些小伤,全都找方锐刚才那办法处理了,换了身衣服便打了个地铺。但他睡不着,只是躺着假寐想事情。

唉……夜明珠,呼啸山庄,朝廷,方锐。

夜明珠,呼啸山庄,方锐。

呼啸山庄,方锐。

方锐。

方锐。

方锐。

 

(三)

方锐这一病折腾了小半个月。先是失血过多头晕得爬不起来,紧跟着又开始发高烧,浑身烫得他感到自己都要熟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位林庄主不是个当惯甩手掌柜的人,求医问药、端水敷毛巾竟样样上手,全然没什么天下第一庄庄主的样子。到时候跟江湖上的朋友吹牛也算有资本了,方锐想着,咧着嘴傻笑了一声。

这货不会是烧傻了吧,在旁边正准备喂药的林敬言担忧地想。

这间小客栈并不算安全。就在方锐好容易熬过最难受的那几天后,呼啸山庄的人,或者说,朝廷的人,就又找上门来了。这次林敬言料事如神,一感到风声不对就架着方锐进了提早备好的马车,在深夜的浓雾中悄然离去。

“我说,那石头究竟是什么宝贝,值得朝廷这么兴师动众地追?”方锐好奇。他当年干这行是生活所迫,但朝廷呢,总不能是皇帝老子穷得吃不上饭了吧?

林敬言拉上帘子把夜明珠放到暗处:“你看。”那珠子在暗处发出幽幽的蓝光,中心那块却发黑发闷,一点也不透亮。

“这里面是一张藏宝图。”林敬言说。

“藏宝图?”方锐眼睛一亮,“干嘛把它藏在里面?”

“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吧。”林敬言不太确定地说,“谁知道呢,反正当今的天子穷奢极欲,要是他得到了这张图,必然耗尽民力以饱私欲,到时候老百姓就惨了。”

“哦。”方锐似懂非懂,“那呼啸山庄是怎么回事,怎么反而来追杀你这个庄主?”

林敬言不说话了,只是出神地望向外面的烂泥地。方锐一看不妙,人家堂堂一任庄主被庄里的下人这样对待,心里指不定有多难过,自己怕是戳到人的伤口了。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找句话把这个话头圆过去的时候,林敬言却忽然开口:“就是庄里有人和朝廷勾结了,想夺这块宝石呗,不过被我提前一步发现了。”

“唔,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方锐指了指夜明珠。

“谁知道呢。”林敬言笑笑,笑声中却带了点勉强的意思。

他们这一次走了很远,一直到进了一个位于山谷、异常偏僻的村子才算停下。这里消息闭塞,人口又少,官府都不太想管,正是他们如今的理想去处。林敬言花了些银两借了一间农夫的屋子,总算让方锐在那里彻底养好了身体。两人常常一起趁着夜色到村里闲逛,倒也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其实方锐早就没必要留在这儿了,但他和林敬言谁也不提走发事儿,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不咸不淡地溜过去,直到有一天林敬言忽然说想问他想不想学些功夫。

“你的武艺是谁教的?”林敬言问。

“我师父,也是一个偷儿,小时候是他把我捡了养大的。只不过他刚教完我轻功那一套东西就被仇家寻了仇,死了。”方锐说。

“那你现在近身的那几个招式都是自己琢磨的吗?”林敬言问。

“差不多吧。”方锐想了想,伸手一指在田间用柴禾条打闹的两个小孩,“就这么琢磨的呗。”

“那我明天开始教你几招。”林敬言说。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天刚亮就把方锐从叫了起来。方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舀了一瓢冷水整个浇到头上,醒了。

“看好。”林敬言开始教。如此这般,一天,两天,三天……

方锐学得还挺快,就是哪里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儿,林敬言在旁边看着方锐张牙舞爪地练,苦思冥想。明明一个高踢的动作就完了,方锐做起来却又接了一个后撤和扫堂,整个人看上去就跟拧麻花一样。他问方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锐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样对方就算避开我这招也打不着我啊!两人争来争去也没有结果,总之最后无言以对的一定是林敬言。

虽然难看,但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林敬言这样想着,自己也按照方锐的路数试了一试——一开始差点闪了腰,不过多练两三回就能习惯了。嗯,可以再试试像他那样把寸拳斜着从肘边打出去……诶我不是教他来着吗,怎么反而被他带跑偏了?林敬言猛然醒悟。

“哈哈哈哈!”方锐在旁边捧腹笑成一团。

林敬言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他有一天看到一只信鸽落在他的门外,脚上绑着信。他将信展开,读着读着,笑意便一点点凝固在脸上。

“写了什么?”方锐问。

“林庄主,朝廷的人四处追查你的下落,已经有三个被怀疑容你藏身的农户一家被严刑拷打,风宝客栈上下十数人被杀……”

这是信上的内容。林敬言当然没有念出来,他只是神色如常地把信纸合上,对方锐说:“没事。”

信是原来的家丁老路写的,用意是劝他快躲到更远的地方去,不料林敬言读完了信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已经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因为这颗夜明珠死了,他还凭什么带着它继续逃呢?

是夜,方锐在警觉中睁开眼,正好听到林敬言推门而出的吱嘎一声。那门太老旧了,声音盖不住。

方锐瞄一眼林敬言刚放在他枕头旁的信,狡黠地一笑,踹上信就悄悄跟了上去。

老林啊,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你要干嘛?

他们都再度穿上了夜行衣。方锐的那件襟口往下那块原来拉了个口子,后来林敬言借了针线乱七八糟缝一通,至少不至于穿上了露肚皮。当时方锐拿林敬言的缝纫手艺好一顿嘲笑,林敬言还正色道,反正以后也用不着,就当做个纪念。

这不就都用上了么,方锐看着不远处那道黑影暗自腹诽。林敬言的脚程不快,又为了不惊醒方锐而刻意没有骑马,他跟起来也不怎么费力。就这样跟着跟着,他忽然想起了他们最初相见的那天晚上,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那个机关遍布的呼啸山庄。

诶……又下雨了?怎么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我们有事一出来就下雨?

方锐望天长叹。

老天爷,我跟你有仇吧!

 

(四)

林敬言几乎不眠不休,只在天亮时换了身衣服,又到一个小茶摊上喝了三壶茶,灌满了水壶,吃了两个烧饼。就这样不分黑白地赶路,回到建康时已是满身疲惫衣衫不整,看上去不像是哪个山庄的,倒像是丐帮的。

林敬言叩响了呼啸山庄的大门。那些家丁搜查他时凶神恶煞,真见到他却反而愣了,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上来。

“带我进去吧。”林敬言说,“东西就在我身上。”

家丁终于扑上去,林敬言没有躲。

林敬言被押进山庄。

方锐远远地看到,蹑手蹑脚地围着庄园转了一小段。嗐,还是要靠翻墙。山庄太大了,等方锐摸清林敬言所在的亭子,底下的谈话已经进行过半。只见一个那穿着官府的人十分客气地吩咐小童为林敬言添茶,林敬言也客客气气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夜明珠!只见他奋力将夜明珠往地上一摔,那看上去很坚硬的石头竟然被摔碎了,龟裂的碎石中露出一角图纸。林敬言耐心地把它抽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开,抚平。

官员伸长了脖子。

林敬言摇摇头:“灯笼太暗了,需要明火。”

官员立刻下令,让下属带几根蜡烛到这亭子来。

蜡烛被点燃了。亭子里不挡风,动辄就有雨飘进来,那火苗因此摇曳得厉害,却顽强地立在烛头没有熄灭。林敬言继续要了火折子点蜡烛,七根,八根,九根……

“够了吧林庄主,够亮了。”官员纳闷。他都能看清楚地图上的字,莫非这林敬言林庄主眼神不好,非要点起一捆蜡烛才能看得见?这这样想着,林敬言却慢慢停了手。

“用来看书,早就够了。”林敬言说着顿了顿。

“用来烧的话,现在才够。”他说。

说时迟,那时快。林敬言忽然将宝图往空中一抖,正好抖到一排蜡烛的上方。那藏宝图多年存放在石头里,干燥得一点就着,霎时间已是烧起一团熊熊之火。

“该了结了。宝图啊,这才是你最好的归宿。”林敬言的笑容在火光里清晰可见。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官员杀猪般的尖叫,盖过了四周毫无意义的吼声。他始终把那团火握在手里,在宝图化为灰烬之前,甚至没有人敢上来抢。但火焰熄灭后的片刻,他就被几个扑上来的官兵死死压住,几把钢刀也立刻架到了脖子上。

“押走!”官员气得七窍生烟,“押到死牢明日问斩!”

外面一声惊雷。

林敬言没有反抗,自觉地戴上镣铐,走到了一长串官兵队伍的前面。

消息总是跑在人前面,尤其是在建康这样的大城市。第二天午时未到,斩杀犯人的街口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其实一般的犯人是要押解进京的,但对于像林敬言这种“罪大恶极”的一类,朝廷已经特批了就地处决。无需押送京师,也无需等到秋后。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呼啸山庄的庄主啊,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庄的林敬言,今天要被处斩了。囚车缓缓而来,没有人像往常那样扔菜叶子,倒是许多人伸着脖子想一睹这位林庄主临死前的风采。而林敬言果然不负众望,镇定自若地走下囚车,甚至还对为他开门的衙役说了一声谢谢。

真英雄,真汉子啊,百姓们称赞道,而随即又连连哀叹起来。这样的人,怎么也要被砍头?

林敬言也有些唏嘘。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任庄主没能护好这整个山庄。他豁出去,搏了命,好歹将这害人不浅的藏宝图当中烧毁,绝了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的贪念。这已经是他能为山庄和百姓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再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林敬言自知无能为力。

其实能这样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可惜……

林敬言走上刑场,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一个名字。风灌入耳,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

唉,也不知道那封信写没写清楚,能再加两句就好了。加什么呢?就写“远走高飞,不要回来”;还是写“有幸相见,汝其勿念”?

罢了,反正也加不了。

天忽然黑了下来。明明是午时,太阳应当最盛的时候,建康城上却乌云密布。这梅雨时节雨就是多,隔三差五就能下一场,一场雨就能从中午下到晚上。林敬言被反绑着双手,大雨瓢泼之下只能低头跪着,心说这老天爷真是死都不让他抬着头死。

“午时到。”监斩官不管这些,算着时辰便要伸手拿签子勾个斩字,手伸出去却摸了个空,“签子呢?”

左右面面相觑,签子刚才不还在吗,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一群废物。”监斩官骂了一句,“找,快去找!”

可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仿佛那牌子凭空消失了一样。下面的人群开始骚动,看来林庄主准是冤枉的,要不老天怎么忽然下雨,宣布行刑的签子怎么会突然消失?监斩官看着气氛不对,急忙吩咐手下先赶快行刑,这时那签子忽然又从很高的空中掉下来,直把一个“斩”字摔成了“车”和“斤”。

“上!”一群围观的人忽然爆发出一声喊,跳上刑台就往林敬言那儿冲,“救林庄主!”

“大哥,行行好!”方锐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先是堆着笑往刽子手怀里塞了两块银两,再忽然一拳将人打晕过去。那位刽子手老兄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你到底想干嘛”的目瞪口呆的神情。

林敬言也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方锐会一路跟过来,也没有预料到台子下的那些人……

“我们来迟了。”阮永斌给他解开绳子。

“林庄主,我备好了马。”老路说。

“快快快抓紧的,先扶上去再说!”方锐催促道。

林敬言依言上马往旁边一看,都是呼啸山庄的老人,加上一个方锐。他没有再停顿,扬起鞭子便朝马屁股抽了一下,一队人在一片狼藉中夺路而去。官府的人在身后放箭,有两个兄弟中箭落马,其他的都成功地逃出城门摆脱了追击。他们逃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天色因为夜幕降临而彻底黯淡下来,胯下的马也因为长时间剧烈奔跑而累得蔫头耷脑,一行人才终于在一个密林里停下来。

“歇一会儿吧。”林敬言招呼大家。雨还在下个不停,火是生不起来了,只能就地坐下休息休息。阮永斌把包里的干粮拿出来分了,老路将自己皮囊里的水传着大家喝。

“大家都有什么打算?”林敬言说,“跟着我这么一闹,你们怕是回不了家了。”

“回家?”众人摇头,“我们的家就在呼啸啊,庄主你回不去,我们还回去干什么。”

“你呢?”林敬言望向方锐。

“我本来就没有家,走到哪算哪。”方锐说,“老林,你就不打算再建一个呼啸山庄?”

“再建一个?”林敬言一愣。

“是啊庄主,你在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众人道。

“西域那边朝廷总管不着吧,我们一鼓作气跑到出去,在那边再建一个就是了。”方锐继续建议。

林敬言陷入沉思。现在他们可谓是一无所有,但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他抬起头,只见大家脸上也都是十分坚定而轻松的神色,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那就这么定了。”林敬言起身,众人击掌。

 

是夜,小雨淅沥。林敬言在湿冷的草垛上躺了一会儿实在难以入眠,想索性起身走走,不料他这一动弹,原本躺在旁边的方锐也了坐了起来:“老林。”

“醒了?”林敬言在他旁边坐下。

“没睡着。”方锐糊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于是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在雨中坐了一会儿,坐着坐着,肩膀慢慢挨到了一起。

“方锐,我有句话想说。”林敬言说。

“我也是。”方锐低着头。

“诶?”林敬言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高兴。方锐这个反应一点都不像平时不正经的样子,说明绝对有戏。他把心一横刚准备摊牌,头顶上的一个被雨水泡软了的鸟窝却忽然砸下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这地方,说这句话实在有点太毁气氛了。

于是林敬言临时换了句话:“到了西域,敢不敢来做呼啸的副庄主?”

这次轮到方锐意外,憋足的勇气一下子就泄掉了。难道是我想多了?方锐纳闷。

下一秒他就看到林敬言噙着笑看着他,不过这笑里怎么看怎么透着几分坏。

“敢不敢?”林敬言又凑到他耳旁用气声说了一遍。

“靠。”方锐的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林敬言你犯规,你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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